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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亮光】《本因坊》不动第二

原著向围棋主题,小光取得本因坊的故事


不动第二


自江户时代的日海僧人开祖以来,本因坊就是日本棋家避无可避的话题。世袭二十一世后,本因坊也完成了从围棋世家到三大新闻棋战之一的转变。历史给本因坊棋战蒙上了朦胧的轻纱,同时,又因为没有经历过赞助权官司的纷扰,与其他头衔战相比,本因坊战倒多了几分超然物外的气质。

这样古意盎然的头衔,似乎只有棋界泰斗才能与之相衬。当年仅十九岁的进藤光拿到挑战权时,媒体的反应是新奇大过惊喜:一个穿着连帽卫衣、浅色牛仔裤,背着运动背包,连刘海都挑染成金色的东京新潮少年,居然会是下一个向本因坊宣战的棋士吗?

一时间,“最古老的头衔与最年轻的挑战者”,相关的报道席卷了各大围棋报纸。

与此同时,数年前桑原本因坊的一句采访也被翻了出来,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——

“下到六十岁,我就隐退了。”

这是桑原本因坊第七次蝉联本因坊头衔后对记者说的话,那时的他五十七岁。三年后的现在,加藤看着两鬓灰白的本因坊,忽然想起了这桩往事。

本因坊的健康状况一直低迷,出院后不久便来到长野县的富士见高原疗养。加藤作为本期本因坊战的专题记者,为完成工作任务,只能在东京和长野两地通勤。本因坊的访客不算多,住进疗养院后更是门庭冷落,加藤的来访反倒给枯燥的疗养生活增添了些乐趣。

当他问及此事时,两人正在下将棋。

本因坊不擅长将棋,没多久就输了,但他心情依旧不错,爽快地回答道:“我没打算食言,职业围棋下到六十岁已经足够了。”

“但是在退役之前,我不会轻易把头衔让给他人。”他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点上,“后生们想要,得自己来取。”

本因坊的这句话给加藤留下很深的印象。在之后的七番棋报道里,他这样写道:“对于青年棋士的直白宣战,在老一辈的昭和棋士中已不多见了。彼时的秀仁本因坊*的脸庞,似乎正如《名人》中描写的大竹七段一样,‘活像一尊十全十美的佛脸’,这在时至暮年的本因坊身上,也是不多见的。”

明明只是置身棋事之外的局外人,可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激动心情,此时正在这名棋赛记者的内心暗暗涌起。

 

尽管外界风起云涌,但在东京中野区大久保的一处宅邸中,仍是一派宁静祥和。塔矢亮在庭院里转了一圈,为母亲喜爱的绣球花松了土、浇了水,还拔了墙角的几株野草,这才拎着工具来到屋檐下。

和室正对着庭院,纸门大开,进藤光就在棋枰边坐着,面对棋谱愁眉苦脸。离本因坊战还有一月左右,作为风暴中心的他为了找一个清净的地方全力备战,有时会来到塔矢宅练棋。

这天是塔矢亮少有的休息日。打理过庭院,他凑过去看了一眼棋谱,随口一说道:“这一手,用‘夹’比‘长’好些吧。”

进藤光反问道:“为什么?”但他不多时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,于是不情不愿地在棋盘上落下一手“夹”。

为什么我就想不出这样的妙手呢?

进藤光有些郁闷地想。在他身旁,园丁塔矢已经脱了鞋走上来,带着午后庭院特有的草木气息,在棋盘边坐定。这样悠闲的塔矢亮平日里很难见到,但是进藤光拜访得多了,也渐渐习以为常起来。

他躺倒在榻榻米上,声音从棋谱底下传来:“塔矢,你与桑原老师交过手吗?”

“不多,印象中只有天元战预选中的一二回,我都胜了。”塔矢亮掂起一枚棋子,仔细回忆,“但是,本因坊战中的桑原老师是不同的。虽然在其他棋战中成绩平平,但总能在其他棋士冲击本因坊的时候稳拥头衔。绪方先生与他交锋过两次,无一不以失败告终。”

他沉思道:“绪方先生说,桑原本因坊的棋极具韧性,再加上他擅长心理战,一盘下来虽然少见妙手,但总能让人输得莫名其妙。研讨会上,我见过绪方先生的复盘,桑原本因坊的棋风非常顽强,与他对局,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。”

“只看棋战棋谱感觉不太够啊,”进藤光忽然灵光一现,“塔矢,你知道哪些棋士是桑原门下的吗?”

塔矢亮摇摇头,“没有桑原门下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桑原本因坊不收弟子,因此没有门下。”塔矢亮说,“不仅如此,本因坊一生无儿无女,常有人惋惜他的衣钵无人继承。”

桑原本因坊叱咤棋坛多年,竟一直都是孤身一人,这是进藤光未曾预料的。

“为什么?”

塔矢亮又摇摇头,他资历小,也不清楚。

他没有说出来的是,桑原本因坊除了没有弟子与儿女,也少对手。在棋士的圈子里,棋友常有,对手却不常有。棋友可以是棋盘另一端来自天南地北的任何人,而对手必须与自己旗鼓相当、不分伯仲,甚至可引之为密友、知己,可遇而不可求,正是围棋世界里的伯牙与子期。例如他的父亲,在棋海沉浮多年,广结棋友,却始终没有遇到真正的对手与知己,也是围棋生涯里的第一大憾事。

进藤光原本低垂着眉眼,抬起头时,忽然发现塔矢亮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。他不由得摸了摸脸颊,暗自思忖是不是被棋谱压出了印子。

塔矢亮低声说:“本因坊对于桑原老师来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吧。”

进藤光听完,默默摩挲起手中的折扇,这是他陷入思绪时无意识的惯有动作。塔矢亮没有打破这份寂静,春日熏风吹拂而来,和室里浮动着金边瑞香的淡淡香气。

半晌,一道声音轻轻响起,“那么,我也有不能输的理由。”

塔矢亮仍安静地看向他,似乎在等待接下来的话。

进藤光也看过来,两人对视了半天,最后还是他败下阵来,耸耸肩膀道:“你都是塔矢名人了,作为宿命的对手却只有七段,这也太不像话了!”

他嘻嘻然笑着歪去,碰了碰塔矢亮的肩。塔矢亮怕他摔倒,伸手捞了一把,闻言摇摇头,半是无奈地笑了。

“拿到挑战权,你已经是八段了。”

“八段而已,就算到了九段,我们之间还差着一个头衔呢,”进藤光半只身子都歪在塔矢亮身上,惬意极了,一目十行地看着棋局注解,“塔矢!第一局在长野那儿的温泉旅馆,你来不来?”

“我有棋圣战A组循环圈的对局,还有父亲好友宇津九段的围棋教室开业,请我去露个脸,也是在五月初……”

“行了行了大忙人,”进藤光摆摆手,他扭过脸,退而求其次道,“不管在东京还是在长野,你得看着我下第一局,听见了吗?”

这哪里需要嘱咐?塔矢亮微微扬眉,喉间嗯了一声。进藤光见他答应,满意地滚去啃棋谱,不与他闲话了。

 

本因坊战挑战手合七番胜负第一局,对局地选在长野县东北部的温泉名宿藤井庄。藤井庄有“绿霞山宿”的美称,缘山势而建,临松川溪谷,是极清幽雅致之地。

进藤光在对局前两日就到达长野,住进一个名为“松风”的和式房间。塔矢亮在京都有重要棋赛,进藤光就把自己的所见之景全部拍给他看,连屋外小月台上的白石子也没有放过。等到塔矢亮结束工作后开机,消息提示足足震动了一分半钟。

塔矢名人默默翻着每一张照片,联想起自己在名人战第一局时的心情,忽然理解了这孩子气的行为:进藤在紧张。他是第一次挑战头衔,又是最看重的本因坊,而外界还流传着桑原隐退的消息,每一项都能化为巨大的压力。

塔矢亮想了想,拍下自己的晚餐发过去,普通的蔬菜定食。

片刻后,他收到一张吃掉一半的寿司照片,并配文:“没有供应拉面!金枪鱼寿司味道还行,可以打7分。ps:你怎么又只吃这点?我的身高要超过你了。pps:后天记得看我下棋!!!”

怎么可能会忘?塔矢亮心说。他手指轻敲,发送消息:“知道了。”

进藤光的心里本揣着个千斤坠,看见这条简短的讯息,竟然安定了一些。他的目光越过随处可见的“每日之眼”与“大和证券”的标识,看向黑夜中如浓墨般的竹林,正随风萧萧而动。

第二日要进行正式对局之前的赛前检分与开幕式,进藤光终于见到了久病初愈的桑原本因坊。本因坊身形瘦弱,长期的疗养并没有使他佝偻的脊背有所好转,但好歹精神尚佳。他穿着新做的利休色羽织,着素鼠色袴,背着手踱进会场,一眼就看到面对记者而神色拘谨的进藤光,于是笑着扬了扬手。

进藤光正被问得有些冒汗,本因坊一到,现场的焦点立刻转移,他悄悄松了口气。

“本因坊老师,请问您身体状况如何?外界流传这次的七番胜负是您的‘收官之战’,请问事实果真如此吗?”

进藤光一震,朝着不远处的本因坊看去。只见他沉默两秒,忽然嚯嚯大笑起来,对众人道:“下围棋的人老得快,老夫早就到了退休的时候了。但是年轻人可不要同情我这个老人家就心慈手软,卫冕本因坊的体力我还是有的!”

后一句话是冲着他来的。进藤光绷紧脊背,回答道:“我会竭尽所能下好每一局棋的。”

赛前检分,由双方对局者试用棋子,白子是上好的雪印蛤碁石,黑子是那智黑石,敲落棋盘声声清脆。然后猜先,由白抓子,黑拈一或二子猜单复。

第一局,由桑原本因坊执黑,进藤光执白。

猜子结束,就该参加本因坊七番棋战的开幕式了。头衔者未动,作为挑战者的进藤光也不好先行,两人便在棋墩旁坐了一会儿。

“循环圈加赛的那一场,绪方君和我打赌来着,”桑原半阖着眼,悠悠开口,“他赌塔矢亮,我赌你。现在你果然坐在这里。”

进藤光暗自捏紧拳头。

“明天必须下一局漂亮的棋出来。这是一位老人隐退前最后的牵挂,相信你不会令老夫抱憾的,进藤君。”

进藤光呼出一口气,颔首道:“是,我一定。”

 

加藤从和室里走出来,拉好纸门的同时松了松领带,与他同行的还有古濑村,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。虽然早就听说桑原本因坊擅长心理攻势,但是只有亲临现场之后才能知道其中的可怕。

“对后辈说‘不要让自己抱憾隐退’这种话……如果换作我是进藤八段,估计已经害怕得土下座了!说起来,虽然进藤八段年轻,可是看起来完全没被吓住,说不定就是被高段棋士吓得多了,早就练出胆子来了。”加藤后怕地感叹,背上的汗毛还没倒下去。

“下围棋的人抗压能力都是一等一的强,”古濑村也叹道,“就算真的被动摇,面上也不会表现出来,不显山不露水的,叫人猜不透。”

“进藤八段才十九岁吧?真是后生可畏,谁能想到循环圈的胜者居然会是他呢,”加藤道,“我原本以为日本出了一个塔矢亮就已经空前绝后了,没想到还能有一个进藤光。”

古濑村笑道:“进藤光早年被称为‘最强初段’,在东京棋院的名声不亚于塔矢亮,只是定段晚,又缺赛了一段时间,所以排名上升慢,在东京以外不太出名。”

原来如此。加藤点点头,刚想再问一些有关“最强初段”的掌故,却见古濑村接起手机,表情逐渐变得惊讶,而后“是是是”地挂断电话。

“怎么了?”加藤问。

古濑村兴奋地道:“原定第2日讲解棋局的长谷川九段来不了,棋院临时去请塔矢名人,没想到名人竟然同意了!”

“可是,名人现在……”

“在京都!但名人说不碍事,他能解决,”古濑村激动得开始碎碎念,“我的采访有的写了!这一期的围棋周刊又要卖脱销了!只要塔矢亮和进藤光出现在同一页上,周刊就不愁卖不出去……”

传说中的偶像效应吗?加藤有些想笑,但他忍住了。越往前走,人声越发嘈杂,开幕式马上就要开始了。

 

对局日当天,长野地域落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。进藤光望着天边团团阴云,忽然想起自己初遇佐为时的雨天,现在的他正带着对佐为的回忆步入本因坊战的对局室,争夺秀策曾经的头衔。

棋盘边还有工作人员在调整摄影机角度,长案后,裁判和记谱员等人已经坐定。按照惯例,进藤光作为挑战者先在下座坐定,然后等待桑原本因坊在上座落座。对局开始前,挑战者还应当擦拭棋盘。

一切完毕之后,桑原本因坊终于入座。

这是一间面向山林的开放式和室,急促的雨滴洒落,如瀑布声。桑原本因坊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:“介意雨声吗?”

进藤光道:“不介意。”

桑原笑道:“我爱雨声。既然这样,纸门就不必关了。”

准备关门的工作人员便停住脚步。

时针指向九点,裁判道:“时间到。”

桑原伸出苍老如盘虬古树般的手,落下本因坊七番胜负的第一子,右上角小目。


————

*连续获得5次以上本因坊战冠军的棋手,将被授予“第XX世本因坊”的称号。

碎碎念:字数不多,慢慢写慢慢复建,找手感中……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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